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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凰网原创许多想洗澡的老年人找不到门路,机构接触的老年人有限——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。以此,一项主要针对老人的生活服务,即上门助浴,正在逐渐发展。
作者|傅一波9月初,77岁的王全开躺在40度左右的温水里,手脚弯曲僵硬,但神态放松。
一名助浴师手持花洒,另一名擦拭着他的身体。洗澡水从花洒喷出,落在他的皮肤上,王全开眼睛微闭。舒舒服服洗个澡对于普通人而言,如同吃饭一样平常,但对于像王全开这样的失能老人而言,很难。
在助浴师来之前,王全开已经6年没好好洗澡了。他是一位退休医生,因血栓偏瘫,卧床十余年,由四十多岁的儿女、七十岁的妻子和护工,轮流照顾他的生活。
王全开身高一米八左右,体重约斤。六年前,全家力气最大的女婿,在帮他洗澡的时候扭伤了腰。女婿本就腰间盘突出,生怕再扭伤,其他人又没有力气帮忙。一来二去,王全开洗澡的问题竟耽搁了数年。
虽然保持着擦身清洁的方式,但他的皮肤上还是开始结出块状物,每次清理被褥都能抖落一地,居住的屋子,也总散发着一股气味。
在我国,像王全开一样,常年卧床的失能和半失能老年人约有4万人,他们都可能面临相似的洗澡难题。
上门提供洗澡服务,是一种主要针对老人的生活服务,即助浴。据凤凰深调多方了解,目前全国助浴机构有千家,主要分布在北上广深、重庆、南京、山东等几个一、二线城市的养老机构、社区驿站里,从业人员也不过万人。显然,上门助浴服务,与庞大的失能老人群体相比,是杯水车薪。
两人一组的助洗过程
▎助浴师驾驶的三轮车
9月18日下午2点多,男助浴师张寿锴和王峰,骑着一辆三轮车来到王全开家楼下。通常情况下,张寿锴公司的助浴团队均由2人组成,男女助浴师按性别,分开服务相同性别的客户,他们俩已经是老搭档。
三轮车上放着一套标准的洗澡用具——一个充气浴缸、一个连接着水泵和淋浴喷头的拉杆箱、装有手套、浴帽和沐浴露的塑料储物箱、温度计,以及计时器。
两人各自搬着洗澡用具走上四楼,换上自带的鞋套后敲门。这是一间大小约60平米的两室一厅老式房,王全开的妻子张霞笑呵呵地迎他们进门,对着屋内喊了一声:“洗澡来了。”
张寿锴和王峰走进王全开的房间,大声和他打招呼。同时把洗澡用具一一铺开——他们将未充气的浴缸铺上床,塞在老人的身下,拿出充气泵打气,将工具桶上的水管接在浴缸底部,然后装好花洒。在王全开容易磕碰到头和肩膀的位置,都垫上了充气靠垫。两位助浴师分别站在王全开的身体两侧,一人轻手为老人翻身,一人从老人的腰部把他的上、下衣脱下,马上用浴巾盖上。
帮助失能老人脱衣有顺序和方法。例如偏瘫老人,需要从灵活能动的半边开始脱,再从背部将衣服拉到另一边,再把不能动的胳膊抬起来脱掉。
他们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帮王全开洗澡了。张寿锴说,第一次接受助浴服务的老人眼睛里一般有些恐惧,能感受到害怕肢体接触的情绪,所以在脱衣服之前,他们会先和老人的家属握手熟络,让要洗澡的老人看到友好接触的场景,然后会和老人有5分钟大声闲聊时间,帮助他放松下来。询问老人“我们洗澡了好不好?”此时,老人便不会拒绝,最多不太情愿,默不作声。
花洒开了,张寿锴用手反复试了试水温,然后将温水洒到盖着王全开身体的浴巾上。浸湿后的毛巾像被子一样遮住老人的身体,张寿锴用一个小水瓢反复浇着,不时拿起温度计查看水温,以保证浴缸内的水温维持在40度左右。
紧接着,他们开始分别擦洗老人身体的不同部位。先从上半身开始,洗头、冲洗身体,再抹上沐浴露轻轻揉搓。当张寿锴将热水毛巾敷在王全开头上,缓慢揉搓时,王全开微微地抿着嘴唇,神态松弛。
“他们感觉舒服的时候,会指定身体的某些部位,示意要多洗洗,有时候哼哼唧唧,嘴里发出像歌曲似的调调。”张寿锴说,因为长年不与外界接触,跟家人的交流也有限,卧床老人和肢体接触频繁的助浴师也容易建立信任关系。
张寿锴边用手试了试水,边问王全开:“水温感觉如何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王全开点了点头,两位助浴师开始合力挪动老人的身体,翻身帮助他擦洗背部。清洗隐私部位时,两位助浴师一人掀起毛巾遮挡,一人负责清洗。
这套标准化的上门助浴的整个过程需要约两个小时,其中,准备工作需要30分钟,王全开洗澡的时间需要30分钟,洗澡结束后的清理和消毒工作需要40分钟。其间,如果老人的身体状况出现波动,例如痉挛、手脚不受控制乱抓等情况,洗澡会暂停或者缩短时间。
洗澡,摔跤的高风险生活场景
张寿锴今年45岁,甘肃人,做助浴师工作已经3年。他手掌到手腕的位置,经常微微发红,那是总浸泡在水里的位置。
洗澡,对于老年人而言,最大风险之一是摔跤。
张寿锴在从业过程中,见过不少老人因为独自洗澡摔跤,也有不少家属和照护人员因为害怕老人摔跤,不敢给他们洗澡。这样一来,老人就可能拖着好几年没洗澡。
他曾遇到一个退休前是飞行员的老人,因为两个儿子都不敢帮忙洗澡,拖了两年。张寿锴说,刚见到这位老人时,能明显感到他的沉默和孤僻,洗完澡后,老人红光满面,看起来很高兴。
也因为家属认为老人洗澡出事的概率高,许多首次接受助浴服务的家庭,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,生怕把老人嗑着碰着。张寿锴首次助浴一位老人的时候,所有的子女都到齐站在一旁观摩。“五个孩子,都来了。”后来,家属们不再隆重到场,洗澡时,老人的老伴就忙自己的事情。
缓和的身体接触对于老人来说,似乎是一种精神宽慰。张寿锴曾和搭档上门为一位有血栓及智力障碍的老人服务。这位老人对家人的肢体接触异常抗拒,3年没有洗澡。
他回忆,自己刚进入屋内,就发现老人的眼神中露出的恐惧,手脚也在抽动着,摆出抗拒的姿势。但洗澡还得继续,张寿锴一边轻声跟老人说着宽慰的话语,一边缓慢开始洗浴的过程。洗完澡后,老人慢慢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,“谢谢”。
无论是老人接受助浴服务后的前后状态反差,还是家属对待老人洗澡的精神压力反差,都让张寿锴体会到了助浴师的价值,这份工作让他感到自己被需要着。
他说,刚做助浴师时,有过一段艰难的适应过程。
比如,失能老人经常会在洗澡过程中失禁,家属虽然表示抱歉,但清理工作还得靠助浴师。老人不能在已经被污染的浴缸内躺卧太久,助浴师只能用手直接清理,再换水重洗。
▎助浴师正在帮助老人洗澡
有一次,他和朋友聚餐,提到正在为失能老人做上门助浴服务时,朋友们都突然沉默不语。“他们的表情告诉我,他们看不起这个工作。”张寿锴说,他因此总觉得给人洗澡,不是很体面。
好在妻子是理解的,“你的付出换来人家的微笑,这是值得的。”
“看到老人享受的眼神,你心里会很欣慰。”张寿锴说,某天,自己也会成为这些老人。
知道有助浴服务的家庭仍然不多
在中国,知道助浴服务的老年人家属并不多。年,王全开的女婿偶然在网络上看到了机构的信息,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通电话寻求助浴服务。
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有这样的服务存在,但事实上,这项服务在中国已经存在了多年。年,中国民政部就发布了《老年人助浴服务规范》(征求意见稿),此后,各地助浴标准相继出台,中国民营助浴机构也越来越多。张寿锴所在的助浴机构也在这个阶段开业。
助浴机构老板张国庆今年63岁,有一位95岁高龄父亲,曾卧床在家,也面临洗澡难题。夏天张国庆要独自一人吃力地把父亲抱上浴室的竹椅子,冬天,为了防止感冒,他只能为父亲擦拭身体。
年起,北京、上海、深圳、山东先后发布关于鼓励老人助浴服务的相关文件。这让从事老年人护理用品生意的张国庆萌生创业念头。
他查阅了不少国内外的资料,发现欧美、日本都有类似可用于帮助失能老人的辅助洗澡设备,但价格高昂,体积庞大,需要四五人一起搬运。
引进设备太难,张国庆和原来的同事一起动手设计助浴设备。他们针对老人挪动难、洗浴时的静态水流等问题进行讨论,制作出了适用于卧床老人使用的充气浴缸,之后招来了6名助浴师,每2人为一组,开始向外提供服务。
▎工作人员正在介绍助浴设备
张国庆告诉凤凰深调,开业之初,他带着易拉宝等物料跑到各大小区、公园进行推广,不少路人却把“助浴”两个字和SPA、推油混淆在了一起,也有老人问了价格,但听说价格要元一次,就转身离开了。
除此之外,他也与不少养老驿站进行联系,渴望取得合作,但驿站表示,本来他们就有护工从事简单擦浴工作,和助浴有直接冲突,全都拒绝了合作。
张国庆还联系过社区,表示可以给名失能老人免费助浴。当社区联系上失能老人时,也遭到了老人家属的拒绝——他们认为这样洗澡,老人会感冒生病。
一位就职于山东养老福利院的护工告诉凤凰深调,养老院会准备老人洗澡的装备,但护工们一般害怕使用过程中出现意外。所以大多数护工只愿意定期为老人擦拭身体,代替洗澡。
辗转几个月后,张国庆一无所获。第一个客户是偶然间找上门的。
这是一位84岁的老人,右腿因小儿麻痹不能动,左腿因动脉血栓被截了肢,上身只有右手能正常活动,尽管神智清醒,表达利索,但老伴年事已高,出嫁的女儿不太回家照护,他已经7年没有洗过澡了。老伴求助无门,打了电视台的热线电话,记者通过网上流传的海报看到张国庆的联系方式,便打来电话和他商量,老人家里条件困难,能不能免费为老人洗一次澡。
张国庆说,他至今还记得那位老人的样子,皮肤几乎已经塌在骨头上,腿上、手臂上的皮肤开始结起银屑,头上的黑发和白发间有一层油垢,身体上和屋子里都有明显异味。
开业6年,张国庆的助浴机构目前只有3组6名助浴师,平均年龄45岁,每天能够接到2~3个订单,每月服务不过90人次,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老年人的需求。
是什么限制了助浴服务?
想洗澡的老年人找不到门路,机构接触的老年人有限——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。
上门助浴行业从起步,一次服务的市场价格稳定在在~元区间内,以福寿康提供的“充气式浴槽”和“日式上门助浴”服务为例,配备护士和助浴师的专业团队,提供60-80分钟的洗浴评估、洗浴和理发、修脚等服务,价格分别为元和元。许多家庭表示接受不了。
首次接受“上门助浴”服务的一名老人家属对凤凰深调表示:“对比一些医院的护工,助浴服务的确耳目一新,而且操作到位。但是,为洗一次澡要花元,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支出,或是频繁支出这笔费用的。”
AgeClub曾提出,将助浴服务的费用纳入到社会保险制度中,通过政府引导、社会参与、市场运作的思路,既能调动市场主体的积极性,也释放了用户端的消费需求。
张国庆算了一笔账,他的机构每一次上门助浴有2个人的人工成本,此外还有开车的汽油、购置的器械和专用设备等费用,年机构一共服务了超过人次,每次收费元,总共不到16万元的收入,可助浴团队分三组,有6名成员,月平均工资约0—元,一年需要支出30多万元,算下来是亏本的。因此他不得不靠着老年人日用护理品的生意来“养”助浴师团队。
此外,目前我国大部分地区未明确出台有关老年助浴的规范性服务标准,也没有专门的职业资格认定证书,在面对意外和安全事故时,面临无据可依的状况,这也让不少老人家属有所担心。比如:在助浴过程中可能面临老人滑倒、着凉或其他紧急医疗情况,该如何处理。
张国庆也告诉凤凰深调,现阶段助浴师的技能水平参差不齐,一些机构要求助浴师取得护理员资格证,但也有不少机构的助浴人员未经过正式培训,这会带来风险,导致老人及家属对于助浴这服务顾虑重重。
他曾详细调研过日本的入户助浴服务标准,服务团队标准配置有三名工作人员,包括护士、护工和驾驶员,三人有着清晰的分工,其中护士负责在助浴前和助浴后对老人的生命体征进行测量,评估老人的健康状况,护工则是助浴的主操作人,驾驶员则主要负责搬运等体力工作。三人进入老人家里后,会严格按照标准的服务流程为老人提供助浴服务,过程中监测老人的身体状况,以防突发事故。
值得注意的是,多地正以政府采购服务方式,探索和推动助浴服务进入老年人的日常生活。凤凰深调电话咨询了北京、上海以及深圳的多个社区。以上海市长宁区为例,社区的工作人员说,当地有助浴的服务,需要由社区统计后再行安排。陕西西安也有街道与社会组织,为符合条件的失能老人提供每人每月一次的助浴服务。
今年,张国庆想尝试更快的上门助浴推广方式,他和3组助浴师轮番上阵直播间,希望让更多人知道上门助浴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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